董秀玉:董秀玉:理想出版 智慧经营(上)http://www.bookdao.com/article/61389/
编辑与作者百道:您两年前和杜维明教授有过一次对谈,探讨“公共空间的开始”,您在其中谈到《读书》给您一种使命感、责任感。您说:“我始终认为我们是为学者服务的,出版其实是一种服务工作,要敏感于学者的精锐思想和最新创见,把这些发掘出来,并传递出去。”这段话可否理解成编辑在出版活动中的角色和担当。
董秀玉:是的。全心全意,为人作嫁就是我们的角色。但这角色不简单,必须有高眼光和创造性,才能做好这种服务工作。
你简单地过过手也是服务,作者的稿子拿来我就看一看这也是服务,但如果你选择性很强,这种服务就不一般。我在三联一直强调,要选择最高水准的作者。比如说我们做“乡土中国”系列中的《徽州》,作者是复旦的教授,谈妥选题后他要到日本去一年。编辑说,这个选题他答应了,但他去日本要耽误一年,我们一年不能出,等不等?我们梳理了整个研究徽州的人,他是最好的一个。编辑问我们找第二名来做行吗?我说不要,等一年,等他回来。王教授回到复旦,他说我刚回来,不行啊,这半年我无论如何要把教学先拾起来。于是我们又等他半年才开始动手,所以《徽州》本来是书系的第一本,我们等到第二批才出这本书。这是一种选择,这种选择是很重要的,你会有等待,可能会有损失,但是最后的结果会很好,我们帮读者选择了最好的作者。
另外就是有一些专业性的东西,编辑如何帮助作者写成大众能理解的内容?比如说十多年前三联出版《中国古建筑二十讲》《外国古建筑二十讲》,陈志华和楼庆西两位是非常有水准的教授,但他们向来写的是特别专业的文章。我和他们谈,怎么使得这些古建筑和传统文化为当代年轻人所喜欢所了解呢?能不能写成通俗的文章?他们说怎么写?我建议写成讲义式的,二十讲,讲课时不会掉书袋,就象文化导游一样,比较有深度地去叙述。《二十讲》就是这样出来的,他们在专业领域早就是名教授,但通过《二十讲》,他们很快又进入大众的视野。这也是编辑的一项工作,为作者提供创造性的思维,让他变化写作的角度,变换叙述的方式,使更多的读者受惠。
编辑的眼光和创造性决定我们的服务好坏,也决定我们能否适应未来的时代。上海文艺社何承伟《话说中国》那套书,图文式地讲述中国历史,就很有创造性,做得也非常用心。我们的服务,是主动地竭诚服务,而提供一流的作品给读者才是最好的服务。
百道:编辑承担的角色中,处理作者关系很重要。在董老师看来,编辑和作者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才会最为长久?
董秀玉:我觉得作者和编辑的关系从本质上讲,是一种平等的、相互尊重的关系。服务和桥梁的角色不是不平等的概念,上面说过,优秀的编辑眼光很高,选择性很强,他也有跟作者沟通和交流的水准,他尊重作者,作者也必然会尊重这样专业的编辑。这跟那些只会讲好话、或专做利益交换的编作者关系,完全不可相提并论。
百道:编辑提出一个选题,将选题落实到位,与作者探讨提纲,讨论结构,编辑是否有能力对作者的创作提出令人心服口服的意见,这是很见编辑功底的地方。处理不好,不但合作不愉快,甚至会丢掉作者。董老师有没有碰到过这种问题,您是怎么处理的?
董秀玉:我觉得实事求是、以诚相待很重要。我退过艾青的稿子,那是他最最风光的时候,他给了我一部他在新疆建设兵团时候写的随笔,结果我拿来一看,内容不错,但完全没有整理。我当时想来想去,不整理实在不能出。可不少人说,艾青那么大作者,你退他稿子,他还会理你?编辑退稿最难,特别是给名家退稿子是最难的一件事,我想来想去还是必须老实面对,我找他诚诚恳恳正面表示了意见,还认认真真给他举例,这么写大家会误解,这样写人们摸不到头脑,等等,艾青是真正的大家,马上就说,好好,我收回,我应该整理。这本书最后没有在三联出,因为他有很长一段时间身体不好,没来得及整理。我有一段时间还想帮他整理,但我对那段生活太不熟悉了,我想找人帮他做,他跟我讲这个非得自己做不行。我们后来还是很好的朋友。如果说我当时找借口搪塞或拖延的话,就一定不会是这样的结果。
我也一直讲,拜托大家对作者好一点,多为作者设想,作者是我们的衣食父母,而且一般来说,一本书得到的利益出版社不会比作者少,一定不要去苛刻作者。当时我从香港回来,作者卖书的事情很普遍,让作者捧着书在街头叫卖,我就觉得是出版社的耻辱,三联决不允许出现这样的事,也不可以接受作者个人的赞助。九十年代初,实行稿费制。一本书不管畅销不畅销,作者就是拿稿费,稿费一千字是几十块钱。我说这不行,找了三个三联的畅销书作家,跟他们说你们应该拿版税。他们说为什么?那时还不懂什么叫版税,我就跟他们算了一笔账。傅敏说,啊,差这么多,我去找人民文学出版社。结果我当然挨了骂,但不久出版社也都理解并推动开了。
另外,要把作者的书做好,做得适合书的内容和作者的个性。说一千道一万,给作者做好书是根本。他心血的结晶被做成怎样的书,是爱不释手,还是不敢送人,你想想他的心情,对出版社的感受,将有多大的区别。
百道:作者写一本书真的不容易,如果出版了拿不出手,确实让作者难过,编辑也会觉得难堪。但要把书做好,就皆大欢喜了。董老师把书做好了让作者特别开心的故事中,哪一桩让您印象最深刻?
董秀玉:我们做《中国近代学术名著》,这是钱锺书唯一同意担任主编,由朱维铮执行主编的一套重要的学术书,中间的故事太长,先略去。就说因种种原因,这套书跟着我从北京带到香港,又从香港带回北京,前后做了十年才完成。虽然质量很好,但终究时间太久,我充满了负疚感。最后在纸张、开本、设计印制上都下了很大工夫,终于出得端庄典雅又新颖大方,主编们看了很高兴,气也基本消了。
后来我们做《钱锺书集》,《陈寅恪集》,都做得很精致大气,评价很好。大学者生平的结晶,如果做的书不能与之相衬,实在会太令人遗憾了。
还有做杨绛先生的《我们仨》也做得很有体会,我们整整做了三遍。开始,因为杨先生让我自己挑照片,很贪心的挑了好多,更想多编些进书,但做好一看,太多了,掐断了文气,推翻重来。第二次只选了部分跟文章内容相关的照片,狠心舍弃了大部分,结果出来还是不对,原来彩色照片跟整本书的氛围不对,又重来,改为单色,且是单棕的暖色。三遍以后感觉才开始对头,但又发现杨先生写在照片上的说明文字,又漂亮又温暖,于是我们又把所有说明文字全部换成手书,照片又按内容再作调整,这本书就这样被我们来回折腾了四五次。封面设计也是这样反复,放照片太呆板,放三个人的名字又不太严肃和漂亮,后来就三个圈圈,里头扉页放照片,封面不放照片,很淡雅也新颖,加上封面纸的质感,这样做出来之后,才觉得稍稍对得起杨先生的文字。
百道:图书装帧设计的事情您也会去管吗?
董秀玉:我直接管美编室,因为我觉得出版社的图书装帧风格代表一个出版社的文化。而且装帧设计也是经营的一个手段,本来读者可买可不买,看到书相这么好,不舍得不买,这有多好。
百道:三联的装帧设计风格您是不是订了条条框框?
董秀玉:有风格,但没有条条框框。三联的设计风格是美编室共同创造的,最重要的贡献是当时三联美编室主任宁成春,他不但自己创作很多重要作品,还做了很多培养训练和把关的工作,可以说没有宁成春就没有三联后来那么成熟的设计风格。我只是个外行,只会说感觉,但很喜欢跟他们一起探讨装帧艺术的新创造和新观点。
百道:听您讲这些故事,真的很受益。要把好选题做好,做出来的书要有编辑含量,需要学习和体会的东西真不少。最后再请教董老师一个问题,年轻一代的编辑跟老一辈编辑相比,在您看来,有哪些同与不同?
董秀玉:其实大多数做编辑的人,对文化、对出版,尤其对书是有感情的。要是完全没有感情,很难坚持这一行。我也接触了好多新编辑,觉得他们还是会为理想所激动,还是愿意做有理想的好编辑。我想这是新老编辑都很一致的地方。但是现在的诱惑太多。做一本畅销书,名利地位都有了,这种诱惑让大家难免急功近利和毛躁。这也不仅是新编辑才有的问题,但新编辑本身的训练和实践都不够,很快便遇上这样的环境,定力就可能更差一些。
说到底,根本的问题是在以利润为中心的激励机制,在利润的硬指标面前,理想很受挫很无奈。所以光批评编辑并不完全公平、有用,重要的还是要改变利润承包到人的奖励机制,出版社的领导真正担负起经营的责任,为编辑的专业化发展奠定制度基础。年轻编辑最大的优点是敏感,对新事物敏锐热情,学得快,这些都是突出的优点,领导和老编辑要爱护他们并严格要求,只有他们长成参天大树,才有出版业的未来。
百道:谢谢董老师。(全文完)